不成问题的误解与不解

◎独孤岛主

从商业电影处女作《南极料理人》开始，日本“70后”导演冲田修一的每一部新作都曾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放映，可能创造了当代日本电影在中国影展放映史的一项纪录。在他的影片中，很少看到是枝裕和式充满“奇情”色彩的人物构型，平淡若水如《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大智若愚似《横道世之介》，在发掘生活本身所潜具的悲喜情境，仿如精选食材的米其林厨师，于无声处听惊雷，往往令人在无知无觉之际引动情绪。

《孩子不想理解》以更平实的日常生态，介入到普罗人类的情感世界，将对生命的深入体认隐匿于看似冗长的生活场景中，又在后半段剧作中圆满地将人物关系周全起来。在没有评委、不进行评奖的这届比较特殊的电影节，以入围竞赛片的身份面向观众，也不自觉地表露出了自然的心态。

高中游泳队成员美波，每次在激动或紧张的时刻便会忍不住笑，这构成了整部影片人物关系矩阵与叙事荒诞性的基础。围绕着她寻找暌违已久的生父的过程，片中的各色人等陆续组成了完美的闭环，这一过程中，双重（亲生/养）父女关系，双重（前任/现任）夫妻关系，跨性别兄弟/姐弟关系以及年轻人的恋爱同上一代的恋爱等等，形成工整的对仗关系。冲田修一这次最出人意料的并不是将对这些关系的调配呈现于明显可见的剧作表层，恰恰相反，在影片的前一个小时，他放缓了对人物之间的各种连接的铺陈，以至于令人有节奏失衡的感觉，但影片过半之后，他又将其前的铺陈从容收起，反而使影片呈现出厚积薄发的力量。

丰川悦司饰演的生父在未出现时，对女儿来说是一个颇有神秘感，甚至带有未知恐惧感的存在，父女相见之后，对这段关系的种种危险想象逐渐消解了，这也预示着在象征代际/恋人之间的种种自以为是的隔膜，实际上既是一桩重要的事，同时也可以是无关紧要的。生父对女儿的关心方式与继父殊途同归，美波的好友、后来更成为她信赖的恋人的昭平与出身书法世家的父亲及被逐出家门的哥哥之间，同样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同构关系，甚至在片中并未直接见面的生父与母亲之间，也通过一两句极尽普通的台词完成了隔空对话。

剧作上确实用心却几乎不露痕迹的处理表现了创作者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这态度在不经意间也流露出导演对人生本身强烈的理解欲望。从《横道世之介》到《莫西干回到故乡》，再到目前他作品序列中最彰显大凡若简精神的《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每部新作都能够看出导演人生观的进阶。如果说之前的作品仍有较重的匠气，那么《孩子不想理解》则几乎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返璞归真，以退为进，将生活的平凡一面直接推送到观众眼前。

上白石萌歌饰演的女主角美波在开场时目不转睛盯着似乎名为《魔法少女水泥匠》的动画，为片集中身为水泥及其演进品一家的命运而抽泣，动画片中借虚构类人化形象讲述的父子情感，正与美波的现实生活形成又一重的对应，身在局中的美波对此一无所知。以动画片重现与少女情怀开场的温馨家庭场景，到最后都没有被打破，这是冲田修一最令人佩服的地方。

以是枝裕和为代表的相对较深入国际视野的日本/亚洲影人，往往是以本土的人情习见包裹国际化的想象议题，因此剧作处理中难免出现过分追求巧合的弊端。冲田修一迄今并未在国际主流电影节上有任何斩获，似乎也并没有在西方电影评论界有比较突出的反应，然而他的作品应该是当代最接近日本国民性格的文本，在一茶一饭里细嗅人生况味，仿如回归到上世纪中叶的日本电影图景。

同样是由文学原作改编而来的作品，《孩子不想理解》较《横道世之介》擢情之力略减，坦然面对生命的意味更浓，这是冲田修一个人水准肉眼可见的提升，同时亦在“今不如昔”的陈词滥调里，呈示日本电影未曾中断的独特传统。今日之世自然已经与小津、沟口、成濑的年代不可同日而语，但留存于淡味中寻觅真心的电影机杼，倒是并未随幻梦般的时代而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