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复仇主题的变奏与省思

◎宋宝珍

《基督山伯爵》是19世纪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代表作，把百万字的小说变成三小时的舞台剧并非易事，但是国家大剧院特邀其首部制作话剧《简·爱》的创作班底：编剧喻荣军、导演王晓鹰、舞美设计刘科栋、灯光设计邢辛等，将原小说的精粹成分和浪漫风格呈现出来，并且注入了新的创意。

古往今来，复仇主题都在文艺作品中被反复演绎，两幕剧《基督山伯爵》的复仇故事引人入胜：青年邓蒂斯是位热情单纯的水手，即将由大副升任船长，热恋他的未婚妻美茜苔丝贤淑美丽，然而在订婚宴上，他突然被捕，被关进伊夫堡监狱，饱受屈辱、折磨。在死牢里，法利亚神父挖通了他的囚室，从此两人开始了不寻常的交往：神父帮他分析出陷害他的人，教会他各种知识，并且告诉他基督山藏宝的秘密。神父病亡后，邓蒂斯藏进裹尸布，被当成神父扔进大海，经过狱中14年的煎熬他逃脱出来。几年以后，他以基督山伯爵的身份来到巴黎，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他那令人羡慕的财富让他呼风唤雨，他惩罚了当年陷害他的恶人：法官、银行家、贵族院议员。邓蒂斯完成了复仇行动，却感受不到轻松，因为他的爱人已经嫁作仇人之妇，基督山伯爵永远回不去邓蒂斯的当初。

国家大剧院版《基督山伯爵》有意识地淡化了小说创作时法国政治局面的波谲云诡，重点表现主人公的不幸遭遇和人生传奇。故事在大喜大悲、大开大合中展开，阴谋与爱情、苦难与成功、囚禁与自由、复仇与救赎纠结在一起，一波三折。剧中各色人物，忽而两情脉脉，忽而生死别离；忽而命悬一线，忽而大富大贵；一会儿是飞来横祸，一会儿是飞来横财，一会儿是乐极生悲，一会儿是否极泰来，人物命运起起伏伏，令人惊愕。

这个故事充满了危机、反转、陡变、意外、传奇、玄机等戏剧性因素，它们与爱情、友情、构陷、复仇纠结在一起，体现着善恶的冲突、人性的幽深、复仇的正义、果报的公平，带有浪漫的憧憬和狂想的意味，能够满足人们潜意识里关于荣誉、爱情、富贵、权势的所有想象。一些抒情场面，尤其是基督山伯爵见到昔日的恋人美茜苔丝时的万千思绪，令观众感慨唏嘘。

三面一体的主人公设计颇有新意。如果仅仅表现一个19世纪的复仇故事，哪怕它再多异域风情和曲折情节，恐怕也不过是个斯克里布式的“佳构剧”，但是，《基督山伯爵》开掘着故事里人性与人道，对复仇行动充满了反思、反诘的意绪。

剧中出现了三个邓蒂斯，青年水手邓蒂斯、34号囚犯邓蒂斯、基督山伯爵。大仲马曾在小说题记里写道：“一切罪恶只有两帖药：时间和沉默。一切智慧都包含在两个词里面：等待和希望。”本剧也突出了主人公内心的强大和自我救赎的渴望，由三个演员来扮演邓蒂斯，这不仅是一种新的舞台创意，更是邓蒂斯的人性在三个阶段、三种经历、三个层面的深入揭示。青年邓蒂斯热情开朗，以为世界充满阳光；中年邓蒂斯饱经磨难，积累了刻骨的仇恨；晚年邓蒂斯在复仇之中开始反思自己，放下心里的杀机。主人公的三种形态，既是人生的三种际遇，是时间的链接，是等待的持续；也是从单纯到绝望、从绝望再到希望的生命周期的循环；同时也代表了复仇者邓蒂斯的自我反思、质疑、评判、求证的多重心思。三个邓蒂斯偶尔交集在一起，他们相互对视，用此在的眼光凝视过往，用曾经的单纯澄明现世的混茫，最终用爱战胜了恨，完成了灵魂的自我救赎。

此剧充满了人性审思和哲理思辨。青年邓蒂斯的人生令人羡慕，也令人嫉妒，仿佛艳阳高照之时突遭急风暴雨，他被自己的同事邓格拉斯和好友费尔南诬告陷害，被逮捕后关进死牢。祸因在于他曾经受托转交一封密信，他把自己不曾打开的信件交给了他信任的代表正义的检察官维尔福，检察官却将信件撕毁，因为此信证明了其父是拿破仑党人。邓蒂斯曾经相信上帝是公平的，朋友是友善的，但是他的个人遭际却给出了相反的答案。

弥留之际的神父告诫他，“相信上帝，更要相信自己。”如果真有一个公平的上帝，就不会让利欲熏心、伤天害理的三个家伙功成名就，他们分别成为代表金融资本的银行家、代表法律公正的检察官、代表社会权势的议员。作为基督山伯爵的邓蒂斯只能用自己的金钱、智慧、势位、手段维护自己的公平正义。他用存款500万的条件，获得无限提款权，用假消息骗得银行家抛售债券并最终破产；他用亚尼纳公主的身份，揭穿了议员出卖并杀害总督以满足私欲的骗局；他用一个私生子的出身撕破了检察官的道德假面。曾经因为相信上帝，他相信自己；而最终却因为发现上帝，愈加怀疑自己。

复仇之后的邓蒂斯曾经反问自己，“如果你不是基督山伯爵，你还能得到正义吗？”答案显而易见，他所反抗的他者的权势，却是维护自身公平正义的条件，自我反诘陷入逻辑自反。基督山伯爵的复仇，更像是一个被压抑到崩溃边缘的人，对反抗的前景所作出的汪洋恣肆的浪漫想象。由此可以看出，此剧的改编，焦点已经偏离了传统的复仇行动而聚焦了社会规约中的复杂人性。戏剧结尾处，囚犯邓蒂斯递给青年邓蒂斯一把铁镐，他们一起在昏暗的洞穴里开掘，一缕明亮的逆光投射进来，这显然是未来与希望的一种隐喻。

主演区是大舞台上功能丰富的可升降的巨大“盒子”，这个“盒子”一景多用，在第一幕中它是伊夫堡监狱里阴森可怖的囚室，幽暗、逼促、压抑、狞厉；在第二幕中它是巴黎豪奢的舞池、华丽的客厅、庄严的法庭、贵族院的大厅；当邓蒂斯反问如果自己不是基督山伯爵是否能够得到正义之时，“盒子”被缓缓起吊上升，倾斜，上面的一排椅子滑向“盒子”的一侧，这样的戏剧意象让人们感知，失去支点的平衡是多么容易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