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中国电影院，那段不会再有的时光

别的国家不太清楚，就我们这地界，有一点是必须承认的：1949年以后，电影才与最为广泛最为密集的受众建立了紧密的联系。在此之前，电影这件舶来品，基本是与劳工阶层无缘的。想想那个年代的票房，也只能在几个大都会里周转。上海自是重镇，剩下的应该有广州、武汉、南京、天津、北京。解放后，就不同了。在操场、厂棚、军营、乡野、草原，只要月亮爬上来，白布扯起来，人们就能伴随着机器的卡嗒声，与那些爱说豪言壮语的大汉和铁姑娘一道昂扬起来。电影首先是因为人人看得起，它才会获得如此澎湃的拥戴。更何况，有些电影你不看也得看，但估计对有些人而言，是看了也白看。

这说的是露天电影，除了电影公司直属的电影院之外。在上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以前，稍具规模的厂矿、行政事业单位都设有自己的礼堂或俱乐部。开完了全体职工大会之外，通例是要放一部电影的。在我看来，这是对所有入会者的一个安慰，它能让你在那些文山会海里，能有些盼头，盼着一个时光过去，另一个时光快点到来。这是城市，到了乡村，体面的人，一逢红白喜事，给予乡党们最好的招待，那就是放一部电影。这就像旧社会的堂会，是要唱戏的，唱些《凤求凰》《甘露寺》这样应景的戏。

新中国成立后的近四十年时光里，电影毫无疑问是绝大多数中国人最大的，也基本上是惟一的娱乐。在那个年代，我就见过有人仅仅因为打牌和跳舞就锒铛入狱，你说，你除了看电影，还能干些什么？何况你在看电影的时候，倒有可能去干些别的什么。你约一个姑娘去看电影，一个正常的姑娘是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所在，你的前面时常会有两个人在看大银幕，而你的注意力则全被小电影给带走了。我的意思是说，电影对当时的中国而言，就是交际，就是再便宜不过的快捷酒店。

孩子们打招呼的方式，都以电影台词作为他们的联络暗号，并以剧中人的角色名给同学们起外号，再精力充沛一些，三一群五一伙的，要把刚看过的电影，掐头去尾的再重新演绎一遍。孩子们如此，大人也是这样。相声、小品里尽是电影的桥段。一部受万众欢迎的电影，对于一座城市来讲，就是一次节日，全国大概也是这样的状况。能得到这种待遇的不太多，我印象中最强烈的是《少林寺》，没有一个人会问你看过没有，而是问你看过多少遍。比我年长的人，也会为《卖花姑娘》《流浪者》《追捕》这样的电影，而爆发出集体性的同心共气。而《妈妈再爱我一次》则形成了泪的海洋。

我幼时，生活在一户农场，那里每周要放一部电影，有老的，也有新的。那时，农场的所有人都会挤到一个篮球场上来。为了争得最佳的观影位置，孩子们常会打的头破血流，父母们则尴尬地相视一笑。倘若打得过于热闹，过于有趣，放映就会延迟。那时候，我就认识到，电影再好看，也抵不上这活生生的日子。

我很快就进到了城里，也很快就把那座小城的所有电影院，都扫荡个遍。我的观影初期，正赶上改革开放的春风十里之时，那也是个观影的黄金时代。无数国家的电影都能看到，不说那些名国、大国了。像斯里兰卡、尼泊尔、埃及、土耳其、委内瑞拉、南非的电影你也能看到。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接触了无数优秀的国外电影，不说片名了，单说导演吧，就有大卫·里恩、罗西里尼、费里尼、卓别林、市川昆、山田洋次、深作欣二、库布里克、维姆·文德斯、 法斯宾德、阿伦·雷乃、路易·马勒、希区柯克、罗姆、梁赞诺夫、野村芳太郎、萨姆·佩金帕、贝尔托鲁奇、吕美特、雷内·克莱芒、梅尔维尔、亨利-乔治·克鲁佐、罗伯特·怀斯、特吕弗、塞尔乔·莱昂内、波兰斯基……

我曾很骄傲地跟我的同好说，假如你少时不看这些人的电影，等你十八、九岁时，再看就太晚了。我当时看这些人的电影，第一个感受是，人竟然可以是这个样子。到了现在，再想想，他们的电影其实真正想说的是，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在此，我感恩我的少年时代，让我有那么多怎么挥霍也挥霍不完的时光，让我能与这些电影相遇。让我相信，看见本身，就已经是一场奇迹。

突然想起山田洋次的《抓着彩虹的男人》，这片比《天堂电影院》，更接近观影的本质。也就是说，山田洋次想讲的是，看电影时，我们到底在看些什么？而《天堂电影院》说的是，看电影能让我们有了梦想，有了离开家乡的念头。好像很具体，但也会遗漏掉观影时，那些暧昧的、一言难尽的情愫。《抓着彩虹的男人》说的是一个乡镇放映员，特爱给那些贩夫走卒放些高端的艺术电影。他认为费里尼和伯格曼都是再通俗不过的导演，他希望乡民们跟他抱有同样的态度。这部为山田洋次最紧密的搭挡渥美清离世而创作的电影，常让我想起那些和我一道观影的普通人。在这里，山田洋次这位日本最具国民性的导演，所要阐释的是：看电影，不是为了看懂它，也不是让电影与自我来一场所谓的互动，或是一出廉价的情感互换，而是要让我们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从而丰富我们的人生。

当年，我在看《莉莉玛莲》或《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之类的电影时，和我一道在影院里落座的还有农民、工人和小贩。有些刚执完勤的警察还穿着制服 ，有些护士身上还散发着福尔马林的气味，影院里还会有烟味、汗味、尿臊味和机油味。但这恰是电影院该有的气味。电影结束时，你会发现，他们的脸上有泪痕，他们会站在字幕前、久久不愿离去。我认为，这就是一个观影盛世最普遍的，最鼓舞人心的样貌。现在是不会有了，只怕永远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