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聊戏：样板戏与传统戏

近日某网站推出一个互动活动，提出“样板戏是否是京剧？”进行讨论。网友的回应铺天盖地而来，但不是讨论，也不是不同看法的碰撞，而是一边倒地对样板戏近似疯狂的赞美与颂扬，和对传统戏的诅咒。

喜欢听样板戏的唱段无可非议，毕竟很多人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十年文革培育了观众欣赏样板戏的习惯，而这种欣赏习惯延续至今，依然是不少人的时尚和追求，这在文娱多样化和社会心态浮躁的当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不过，一些人用否定传统戏来表达对样板戏的崇拜就不对了。也就是说，对传统戏和样板戏的关系需要有客观和历史的认识，不可割裂开来。用传统戏否定样板戏固然不妥，用样板戏否定传统戏也同样不对。

样板戏并非像石猴一样从空而降，而是在传统戏的基础上经过编创人十年的辛勤创作才逐步形成，如果没有200多年几辈老艺人的创作，哪有解放后京剧的繁荣？哪有众多的京剧表演艺术家的出现？哪有梅尚程荀马谭奚杨的流派纷呈？如此丰厚的传统戏基础才是样板戏得以出现的温床。

人们往往只听到杨子荣、郭建光慷慨激昂的唱腔，却忘了这些唱腔不都是从传统戏老腔老调中发展出来的。没有前辈艺人创造出的【西皮】、【二黄】，哪里有“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和“穿林涛跨雪原气冲霄汉”？李玉和、李铁梅、鸠山、阿庆嫂、柯湘、乌豆、郑老万等人物形象生动，别忘了那可是马连良、裘盛戎、李少春、袁世海、张君秋、杜近芳、赵燕侠等大艺术家创作的结果，而他们真正的拿手戏却是《借东风》《姚期》《野猪林》《望江亭》《谢瑶环》《碧波仙子》，在戏迷心目中，这些戏可比样板戏响亮得多。所以，样板戏和传统戏是你中有我传承关系，而不是有你无我的对立关系。一句话，你喜欢样板戏可以，但没有必要否定传统戏。

样板戏是特定时代的特定产物，没有那个特定时代的特殊环境和条件，也就产生不了样板戏。样板戏就是现代戏，文革后各剧团创演了多少新编现代戏，可又有几个立住了成为“新样板”？没有! 所以说，样板戏賴以存在的特殊环境和条件没有了，也就出不来样板戏。还是让京剧在正常的环境中顺其自然地发展吧，“八亿人民八出戏”的特殊年代并不值得留恋。

传统戏和样板戏，谁好谁劣？这样对比简直是个伪命题。客观地讲，听传统戏和听样板戏是两股劲儿，两种不同的审美感受。

样板戏都是现代革命题材，抗日或是解放战争（这些题材没有争议，容易展现于京剧舞台，所以《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流传的开，而《海港》《龙江颂》等突出阶级斗争的现实生活题材，与当前政策不符，则不宜宣传。），其唱腔表演慷慨激昂，充满了革命激情，听样板戏叫人热血沸腾、精神振奋。

而传统戏题材丰富，风格多样，有文戏有武戏，有悲剧有喜剧，有唱工戏有做工戏。更可贵的是，解放后经过加工整理改编的传统剧目，内容都积极向上，讲的是历史故事，却都有现实教育意义，可谓寓教于乐，潜移默化。

五六十年代笔者拿着自己掏一块二买的票进剧场听马连良，心甘情愿， 那叫娱乐。文革中，拿着单位发的戏票（单位发票不许不去）手里紧攥红宝书走进剧场，那是受教育。同样是听戏可心气儿和感觉真是大不相同。

对于老戏迷来说，听戏就是一种精神享受。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有什么政治意义？但是很美，两块五一张戏票值了。《甘露寺》“相亲”一折是孙权刘备的勾心斗角，马连良演得妙趣横生、诙谐无比，观众捧腹大笑。杨宝森的《文昭关》唱得如泣如诉，观众闭目静听，就是舒坦。裘盛戎一段“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荡气回肠，观众精神振奋，大呼解气。《沙桥饯别》中唐王一段二黄正板“提龙笔写牒文大唐国号……”唱得平平稳稳、舒展大方，既没有尖锐矛盾也没有戏剧冲突，观众听了绝对不会热血沸腾，但百听不厌，得到极大的艺术享受。传统戏一般不是用激烈的情节挑动人们的神经，更不是扯着嗓子高调门刺激观众耳膜，而是娓娓道来去陶冶人们的情操、提高人们的审美修养。

传统戏还有一批故事玄妙、武功打斗、诙谐幽默的“神话剧”，以《闹天宫》等猴戏为主，舞台上人物性格鲜明各异、服装绚丽多彩，各种兵刃舞动起来风驰电掣、演员翻空跟头眼花缭乱。这些“超现实”的舞台画面特别招引儿童的兴趣，所以大型武戏是青少年最好的启蒙剧目。

这些就是传统戏的魅力，在喧闹焦躁的现实中显得多么珍贵，这不正是构建和谐社会所需要的精神粮食吗？

听传统戏需要养成习惯，排除心理障碍，不是学懂历史、通晓戏文才能成戏迷。一段唱腔、一段表演、一段过门、一段武打都可能把你引进京剧的殿堂。

赵志远的回忆录《我的三位老师侯喜瑞、裘盛戎、侯宝林》中提到马长礼回忆起文革中一件事，意味深长。一天上边来通知，去中南海演出。马长礼和样板团其他人一块儿身着绿军装、手捧红宝书，走进中南海。见到主席，马长礼小心地问，“您要听什么？《沙家浜》？”。主席摇摇头，“那您听《红灯记》？”……“那我给您唱我们新排的《节振国》？”“不好!”主席回答，“你给我唱一段《奇冤报》吧。”马长礼听了吓了一跳。

这段往事至少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主席爱听老戏，虽然文革产生了样板戏，但主席还是想听老戏，希望传统戏存在。于是，上边立即调动精兵强将，在各大电影厂挖掘拍摄了几十部传统剧目的资料影片。可见，传统戏的价值是不能抹杀的，即便靠行政命令能够禁止一时，但终究是绝灭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