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在最真实的声线范围内，朴素地唱着自己的歌

澎湃新闻记者 程晓筠

仰赖于地缘相近、文化相通，日本电影人与上海国际电影节素来很有渊源。老一辈导演中，山田洋次就曾屡次亲临；中生代导演中，岩井俊二称得上是红毯的熟面孔；新生代导演中，近年冲田修一每一年都会把作品送来展映，新作《孩子不想理解》更是入选今年的主竞赛单元。而在最近的这两届里，上海国际电影节又多了一位新朋友，那就是在国内拥有众多影迷的是枝裕和导演。

去年，是枝裕和带着获得戛纳金棕榈大奖的《小偷家族》来到上海，出席首映活动，并与中国影迷见面；今年，不仅新作《真相》（La vérité）作为展映片亮相，他还以远程视讯的形式，压轴登场电影节最后一天的大师班，与中国观众分享他的从影经历、创作观以及对日本电影现状的认识。

比起作为一种类型，更把纪录片视作一种方法

现年58岁的是枝裕和并非电影专业科班出身。跟比他年长十多岁的日本著名小说家村上春树一样，他也曾入读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不过两人的科系倒是正好错位，村上春树念的是电影戏剧科，是枝裕和念的则是文艺科。大学毕业后，是枝裕和进入电视制作公司，专门拍摄在电视台播出的纪录片，作品包括反映社会福利问题的《但是……在这个扔弃福祉的时代》、聚焦小学生养牛项目的《另一种教育》、反思在日朝鲜族命运的《我曾经想成为日本人》等。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大师班上，这段早年经历对于是枝裕和有何影响，正是影迷关心的问题之一。

“我从小一直怀有的梦想是当小说家。我觉得拍电视的第一步跟创作小说很接近，当初就抱着这样的想法走进了电视行业。其实，我本来就是电视时代的孩子。我是1962年出生的，每天就是看电视剧。不管你喜不喜欢，电视就这么很自然地融入到生活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我并非电影专业科班出身，对此我是抱着非常自卑的心理的，不过这也是一件没办法的事情，现在已经可以坦然接受这点了。如果要说电视出身对我拍电影有什么影响，在我看来，这种影响应该是不自觉的。比如说我在拍《步履不停》的时候，我想的不是这部作品一定要拍成什么样子，也不是说非要拍成和文学作品不一样，我只是想把自己内心的东西以非常朴素的方式呈现出来。有人说这不是电影，完全就是电视，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我只能说，这部电影拍出来之后，我自己感觉很舒服，还有很多观众特别喜欢。这就好像唱歌一样，我不想用假声，而是想在自己最真实的声线范围内，非常朴素地唱出来——就是这样的感觉。”是枝裕和说。

《步履不停》海报

至于说他早年拍摄的关注社会议题的电视纪录片，与他日后的电影作品是否存在关联，是枝裕和给出了否定的答复。“我觉得不应该把我拍过纪录片和我拍电影这两件事情直接联系起来。很多导演拍过纪录片，也拍过很多和纪录片相差很远的剧情片，甚至一些科幻片。因此，我很不认同这种说法。要说拍纪录片对我的影响，好处是通过拍纪录片我发现：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人物相比自己脑海中所想象的事情，往往要复杂得多。这可能就是拍纪录片给我带来的一点好处吧。”

“比起作为一种类型，我更把纪录片视作一种方法。摄影机是为了发现而存在的道具，这是我的想法和态度。所以说，我和演员一起去创造角色的过程，并不是我按照自己脑海当中所想象的人物让演员去扮演，而是和演员一起去发现些什么。我觉得这样的态度恰恰是非常纪录片式的。我今后应该也会延续这种方法。”

相比电视纪录片导演的经历，早早埋下的成为小说家的梦想，可能对是枝裕和电影创作的影响更大。以他的第二部剧情长片《下一站，天国》为例，“我本身应该是先拍电影的，但从电影拍摄一直到电影上映，当中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在那个过程中，我就把它变成了一部小说，结果小说反倒是出版在电影上映之前。其实我最开始并没有按照小说的模式去写它，还是先有电影。我本身就喜欢写作，也想写，只要有人问我，‘你想不想写成小说？’，我就会写，因为我喜欢书籍这种形式。”是枝裕和表示。

《下一站，天国》海报

“如果让我谈电影与文学作品之间的关系，我觉得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现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自己写剧本自己拍，而且最近这些年我越来越追求这样的一种创作方式。不论是作家、音乐家、画家，大家都是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来塑造自己的世界观。我自己拍电影已经25年了，基本上能写我都尽量自己写自己拍。但是，已经这样做了25年了，难免形成一些条条框框。我们每个人都希望冲破自己的边界，如果能有机会接触新的形式，可能会去做一些和自己之前的感觉完全不同的尝试；如果有机会可以接触一些文学作品或者有一些新的机遇，可以通过拍这些作品和自己内心产生冲突，对自己来讲也是进一步发展的机会吧。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如果今后有一些好的文学作品，我也希望有机会能够把它拍成电影。”是枝裕和坦言。

擅长拍小朋友，与导演的才能无关

但凡看过是枝裕和的作品，一定会对片中的演员留下深刻印象，且不论年纪大小。他的《无人知晓》曾让时年14岁的柳乐优弥荣膺戛纳最佳男演员殊荣；而日本著名女演员树木希林也在他的作品里留下银幕生涯中最让人难忘的表演。

外界常常评价是枝裕和有擅长拍摄小朋友的特别才能，但他对此有自己的看法。“在拍摄《小偷家族》的时候，里面最小的女孩有一个场景，就是要送她回自己的家，她说我不要回家，回家会被妈妈打，然后她要拿手挡一下——我们要拍这个。我想烘托气氛，让她有那样的心情去拍这场戏。但没想到当时那个小女孩一下子就生气了，说什么也不肯拍。因为她是一个心情反映得很直白、毫不遮掩的女孩子，所以这个时候等待是最重要的。我记得，我们开拍的时候是上午，后来我们就让她跟她妈妈出去散步，最后终于等到她自己说可以拍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觉得，擅长拍小朋友这件事情，不是看天赋，而是在于你能不能等。”是枝裕和坦言。

《小偷家族》海报

至于2018年过世的树木希林，是枝裕和提到她时，仍旧满怀尊敬。“树木希林女士对我来说是工作当中不可或缺的伙伴。她在我心目中是怎样的人，这我很难用言语来表述。其实她在工作中是一个非常严格的人。你在工作当中有什么做得不太充分的地方，她一眼就可以看穿。我不想有一天会被她说‘我不想和这个导演合作了’。我每天工作都非常拼，就是为了不让她说出这句话。”

除了日本演员之外，是枝裕和也乐于和东西方不同国家的演员合作，比如《空气人偶》就是由韩国演员裴斗娜主演；在法国拍摄的《真相》则由法国演员凯瑟琳·德纳芙和朱丽叶·比诺什主演。虽然彼此之间确实有语言障碍，但在他看来，“跟语言相比，大家抱有同样的世界观才更重要”。这也是他跟不同国家导演交流之后，达成的共识。“关于使用非母语进行拍摄，我在和李安导演、奉俊昊导演对谈的时候，都亲自问过相关经验。大家的口径都是一致的，感觉语言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他们的回答也让我觉得非常乐观。”是枝裕和说。

《真相》海报

“当初一直推动我在法国拍电影的其实是法国导演欧容（Fran?ois Ozon）。他也一直跟我说，使用非母语拍电影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其实在剪辑。后来我发现，用非母语完成拍摄后，剪辑确实是一个很大的瓶颈。”是枝裕和说。

希望能培养年轻导演，也希望获得新的刺激

在大师班上，面对不少问题，是枝裕和导演的回答都带有不确定性，或者说是日式的暧昧性，比如关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关于未来自己作品主题的变化等。唯独谈及日本电影面对的难以为继的危机时，他的语气变得格外坚定。

“一个人如果去世了，你想让他再活过来，是无法办到的。电影也是一样。首先有制作电影的人，接下来有电影院，就出现了电影的观众。因为有了观众，所以我们又开始有了新的电影人去制作电影。这是一个循环。那么作为其中的一员，我们应该如何让这个循环不断保持下去，这是非常重要的。我觉得，日本的电影产业应该更具有一种危机感。但是，从目前日本的电影产业来讲，我没有看到什么新动向。我在想，产业不动的话，那么我们自己应该怎么样做，应该和观众之间建立什么样的联系。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

为此，近年来，是枝裕和导演参与到拯救小型独立电影院的运动中，也为培养年轻导演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他表示，“我自己是在电影和电影院中成长起来的。无论作为电影人——也就是电影的制作方，或者单纯的人来讲，我都觉得自己受惠于电影，电影培养了我。所以现在我会从自己的角度去想怎么样可以帮得上忙，或者说，用一种报恩的心态参与到这个活动当中去。”

他还以法国为对照分析道：“在法国，电影就像日常生活的延长线。你走在街边，随处都有电影院，大家到电影院看电影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相比之下，我觉得在日本拍电影像在做大型活动，一说拍电影就要一起吃，一起住，甚至大家都要剥夺一些睡眠的时间。我在法国拍电影的时候，因为这次有凯瑟琳·德纳芙在，大家坚持每天8小时工作制，吃晚饭之前肯定要结束拍摄，大家都会各自回家吃饭。”

“而日本的拍摄方式无论对于演员还是工作人员来说，负担都是比较重的。但是我们这次在法国拍摄的时候，工作人员里有一位单身母亲，拍完了之后她就可以去幼儿园接孩子，过着自己正常的生活。我觉得，这可能就是日本有必要学或者说必须要学的东西。”

关于对年轻导演的培养，是枝裕和说：“我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一些东西，或者把这些传统传承下去。特别是这十年以来，我一直有这种想法，因为培养我的老一辈已经不在了，我没有办法替代他们，但还是要有人来做这样的事情。内心中，我有一半的想法是把自己的一些东西传给下一代；另外一半是感到优秀的年轻人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新的刺激，与其说我要给予他们一些什么东西，不如说我也希望能够有机会从年轻人那里得到一些新的东西。”

他还特意提到了自己工作室中，年轻导演里的一个有趣的现象：“广濑奈奈子、西川美和、砂田麻美她们都是我的助手。这些助理为什么都是女孩子？并不是因为我对男权社会有什么样的抵触心理，只是单纯先让年轻人写文章，然后我再面试，结果发现优秀的都是女生，那没办法，希望男生多加油吧。佐藤快磨是一位男导演，他拍了一部新片（《周围有婴儿的哭声吗？》），我觉得这个剧本非常有意思。这部作品入围了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那么有才华的男孩子，所以我也非常珍惜。”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