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不勒斯，毁灭与挣扎轮番上演

作者：诸葛建国

近日，国内视频网站引进了意大利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今年早些时候，美国有线电视巨头HBO与意大利电视机构RAI宣布续订第三季。

该剧改编自意大利畅销书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系列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故事发生在二战后意大利南部城市那不勒斯的一个贫困街区，以莉拉和莱农从童年时期到老年长达50年的复杂友情为主线，深入刻画了战后意大利社会底层女性的命途变化。

《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海报

这是一个关于“天才的毁灭”和“庶民的挣扎”的故事。

在莱农看来，莉拉就是那个天才。当其他同学还中规中矩地在本子上练习画竖线时，莉拉就展现出惊人的语言和数字计算天赋。别人都惧怕凶狠的卡拉奇，莉拉敢带着莱农直接上门要求他赔偿布娃娃，然后买《小妇人》两人一起看。莱农苦恼拉丁语太难懂，同时期的莉拉已经自己写了一本叫《蓝仙女》的“书”。

越是天才，越凸显出命运的悲剧色彩。两人小学毕业后，奥利维耶罗老师希望她们都能继续上中学。莉拉很早就明白了知识的重要性，她苦苦哀求，却被暴怒的父亲拎起来丢到窗外。莱农的父母也认为孩子不需要读太多书，但在老师的劝说下一次又一次妥协，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莱农自认平庸，并不十分有主见，她是被一步步推着向前走的。

截然不同的境遇让人感慨，培养一个人才需要十多年时间，毁灭一个天才只在短短一念之间。因为父辈的贪婪、愚昧和贫穷，一个人不得不带着对书籍力量的崇拜和惧怕，用漫长的一生去追赶朋友。这样的悲剧，难道会只降落在莉拉身上吗？剧中人演绎的，是世界上所有贫穷的角落里每一秒都正在发生的现实。

幼年莉拉和莱农一起读《小妇人》

第二季《新名字的故事》主要讲述莉拉和莱农人生道路出现分野的青年时期。莉拉结婚了，可是丈夫迅速褪去温和的伪装，和她唾弃的索拉拉兄弟合作赚钱，像父辈一样动辄打骂。亲人对自己脸上的伤视而不见，莉拉决定撕掉“卡拉奇太太”的标签，重新成为“莉拉”。在海边，莉拉和莱农的暗恋对象尼诺发生了一段感情，很快因为矛盾分手。几经波折，莉拉带着孩子离开家庭，从有钱的商人太太变成屠宰场工人。

莉拉的选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易卜生的话剧《玩偶之家》，娜拉看穿了丈夫海尔茂只关心地位和名誉，将自己当成玩偶，于是断然出走。这种相似性，展示出莉拉身上少见的反叛精神。

对比之下，莱农的生活平顺得多。莉拉的婚礼上莱农看着周围，突然明白了老师所说的“庶民命若草芥”。她掌握更多知识，迎合教授们讨论革命、阶层、战争等问题，不断接触到有更高社会地位掌握更多资源的人。大学毕业后回到那不勒斯，莱农发现，从前惧怕的索拉拉家族其实只能在这方狭小空间里称霸。邻居们望向她，眼神里带着疏离的仰视。在这个以资源争夺、街头暴力、性别歧视、剥削弱者为主要元素构成的街区里，她好像成了神秘又无害的外人。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除了天才异常脆弱，“庶民”阶层另一个铁一般的定律是，无论如何挣扎和逃离，人的身上都永远带着故乡的影子。

“我把莉拉的感情和我的感情混合在一起，她不想变成像我们的母亲、邻居或者亲戚那样，她们的身体被消耗了，她们的身体越来越像她们的丈夫，再被父亲、兄弟利用，结束于广阔庞杂的家庭根系中。是从怀孕开始的吗？是因为要做家务吗？还是挨打开始的？莉拉那精致的面孔也会冒出来她父亲的特征，而我的身体也一样，会浮现出我母亲和我父亲的样子。”

莱农的思考

即便离开后，莱农仍会情急之下脱口说出那不勒斯的方言，怀孕时的步态像极了瘸腿的母亲。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有彻底逃离那不勒斯，还在附和模仿他人的过程中失去了自我，连出版的第一本书都带有《蓝仙女》的痕迹。莱农的幸和不幸都在于，被动地走了一条努力就会有成效的路。所以暮年时她感慨：“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这种逃无可逃的命运，被一代代人反复重写。尼诺自恃有才华，厌恶滥情自私的父亲，却无师自通地用爱情作幌子合理化欲望，游走在不同女人之间，最终长成父亲的样子。莉拉和莱农的伙伴们承袭父辈职业，一边痛斥资本家的肮脏，一边幻想着自己能得到那些财富。那不勒斯贫民街区里暴力狂乱、尘土飞扬又阴冷潮湿的空气，始终包裹着每个生长在那里的人。

但换个角度思考，即便命运的残酷本质摆在眼前，屈服也不可能成为生命的唯一意义，人终究是能思想的苇草。莉拉和莱农相互嫉妒，暗自较劲，也真心地彼此依赖和帮助，她们凝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从对方身上看到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最终接纳和故乡割不断的联系。

莱农感到惶恐，但这种情绪何尝不是建立在努力走出“被动前行”舒适区的基础之上呢？“庶民”身份恰恰为其观察和反思社会问题提供了自下至上的独特视角。而莉拉需要面对和解决的，则是鲁迅提出的“娜拉走后怎样”的质疑：白天在屠宰场打工，是为了拒绝“回来”，晚上学习计算机知识，是为了避免“堕落”。或许文学想象和表达能力被迫停留在了《蓝仙女》时期，但发轫于骨骼的不屈精神以及和虚伪文明彻底决裂的勇气，注定会让她掌握更多主动权，成为那不勒斯的守护者。

《蓝仙女》被莉拉扔进火堆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第二季结尾处莉拉穿着旧工服，手上满是因分割冻肉而划伤的口子，莱农和观众心里都清楚，屠宰场不会是其长久栖身之地。焚烧掉童年的梦想时，她已经在酝酿着又一次野心勃勃的反抗了。

莉拉和莱农起伏不定的命运，将继续纠缠下去。暗流之下的毁灭与挣扎，也一直在“那不勒斯”轮番上演。（诸葛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