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里的小与大

作者：诸葛建国

11月27日，张艺谋导演的《一秒钟》在院线上映。影片从2018年完成拍摄到2019年入围柏林电影节再到几经波折正式上映，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两年。好在，它没有让人失望。

《一秒钟》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劳改犯张九声偷偷逃出劳改农场，长途跋涉从一分场辗转到二分场，只为了看一场电影。准确地说，是为了看电影放映前那段《新闻简报》中出现的女儿。路上，他碰到了偷胶片的小姑娘刘闺女，经历了一番追、打、逃、骗的争夺，张九声拿回胶片，将其送到放映员范电影手里。电影正常放映，张九声看到了女儿，尽管只有一秒钟的镜头。

《一秒钟》电影海报

从风沙背景和结局两年后恢复高考的设定来看，故事发生在1975年的西北地区。彼时，精神文化生活极其匮乏，两个月一次的电影放映就成了不可多得的娱乐方式。剧场门口吵吵嚷嚷的焦急等待、放映前大人小孩都用手在简陋幕布上投下影子、对损坏的胶片进行擦拭清洗晾干、主题曲响起时所有人跟着大合唱……这段铺垫细致到稍显漫长，无疑折射出导演本人对集体观影活动带有滤镜的表达和追忆胶片时代的复古情怀。不过，《一秒钟》想要表达的，远不只是“一起看电影”。

张艺谋在手写信里说，《一秒钟》献给所有爱电影的人。但整个故事中，没有哪个人真正爱电影本身。张九声看似在保护胶片，其实他在乎的只是女儿出现在大银幕上的一秒钟，为了看到这一秒钟，他既要抢回电影胶片，也要确保《新闻简报》被尽快修复；刘闺女执着于偷胶片，是希望补好弟弟不小心烧坏的胶片灯罩，不再被大孩子欺负，对看过好几遍的《英雄儿女》并不感兴趣；范电影最看重的，是这个身份给自己带来的小小特权，比如一把塞到兜里的花生、一张单独吃饭的桌子、一勺额外加到面里的油辣子。

从这一点来看，《一秒钟》聚焦“小”的个体遭遇。每个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没有谁是纯善的，人性之复杂在范电影这个角色身上发挥到极致。一开始，他严厉呵斥张九声来历不明，要抓去保卫科，对方亮出刀子后立马怂了，无有不应。傻儿子不小心弄坏胶卷，他三言两语就把责任推给了威胁到自己位置的杨河，然后尽心尽力地组织大家修复。为了举报立功，他偷偷联系保卫科抓人，看到张九声满脸伤痕时又怯懦地说，“我没让他们打人。”张九声被扭送走之前，范电影答应帮助刘闺女，又冒着风险裁下带有张九声女儿的两帧胶片，包好塞到对方上衣口袋里。

而当进一步探讨人物命运时，不难发现，《一秒钟》反映了“大”的时代悲剧。电影内外都遭遇了阻碍放映的“技术原因”，损坏过的《新闻简报》在幕布上带着斑驳划伤和刺耳声音，身为观众的我们也需要从剧情猜测和各方解读获取的零星信息中，拼凑那些不合常理的行为动机，忽略部分格格不入的片段。

荒谬无处不在。为了消除家庭影响，争着抢着抗面袋的女儿可能出了事，否则父亲不会如此折腾，只为反复看一秒钟的影像。失去双亲的小姑娘一边小心翼翼护着弟弟不被欺负，一边用天真的语气给素不相识的人扣“坏分子”帽子。颇有基层官员做派的放映员，巴结着给更具权力者单独放电影，而不用跟普通民众挤着看。保卫科的人被大荧幕上《英雄儿女》中王芳父女相认、为革命牺牲小我的情节感动到热泪盈眶，旁边就坐着反绑起来的两个人。时代风沙之下，被压垮的、被损毁的、被掩埋的，又何止是两帧胶片？

两帧胶片，代表了再平凡不过的一秒钟，也概括了许多来不及展开的一生。如果说，《一秒钟》对导演而言是写给电影的一封情书，那么其呈现给观众的，就是对难掩伤痕的岁月的一次触碰。小到个人命途，大到时代氛围，在历史长河中也不过相当于短暂的“一秒钟”。但这正在消逝的一秒钟，不应该被彻底遗忘。（诸葛建国）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