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献了诸多热搜和社会话题的《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收官了。李诞感慨，做了这么多年脱口秀，到这一季终于做得有了点苗头。

在经过了数年的铺垫和预热，中国脱口秀行业的确迎来了较大规模的出圈和线下演出市场的快速增长。

多位脱口秀从业者告诉南风窗记者，近两年，其行业的变化是天翻地覆的——一定程度上，线上的综艺节目点燃了观众观看线下脱口秀表演的热情，也带来了演出场次和表演机会的增多。

但另一方面，脱口秀行业演出收入低、人员流动性大也是现实的困境。

比如，演员何广智就将月赚1500元的窘境，写进节目的段子里。而李诞也说，中国全职脱口秀演员不超过10个。

“如果全职做脱口秀，我肯定活不下去。”这是大多数脱口秀演员普遍的心声，也是当下行业里无奈的现实。

脱口秀演员靠着热爱在燃烧，但这样的燃烧又能够烧多久？

“门槛太低了”

入行三年的黑皮，是太原喜阅脱口秀的演员。像他这样入行两三年的年轻演员是国内目前不少脱口秀俱乐部的中坚力量。

黑皮第一次了解到脱口秀，是通过节目《今晚80后脱口秀》。这个早在2012年开播的节目，是不少年轻脱口秀演员的启蒙。

2012年5月13日开办的《今夜80后脱口秀》是不少年轻脱口秀演员的启蒙

大学时，学校举办一次脱口秀大赛，黑皮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名参加。“每个人的经历总有幽默的那一点，”黑皮把校园生活写进段子里，反响颇佳，最终获得了比赛第一名。

后来，黑皮偶然又在开放麦表演了一次。

所谓开放麦现场，区别于脱口秀的正式演出，是为新人们尝试首秀、专业演员打磨段子而提供的一个演出场所。它也是许多没有经验的新人，走进脱口秀行业的第一步。

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剧照

黑皮正是如此。他当时在开放麦略带夸张的表演，吸引了一位线下脱口秀策划人。

从2018年11月起，黑皮开始一次不落地参加每周的线下表演。

颜占伟，火柴梗脱口秀演员，也是从2018年开始演出的。颜占伟本身就爱好喜剧，看了脱口秀节目以后也萌生了表演的想法。当时，俱乐部正在招募演员，他一腔热情地报名了。

但很快，颜占伟感受到所有新人都会面临的难题：段子素材平淡、舞台表演经验不足、缺乏对场子的掌控能力等。

就像《脱口秀大会》里，赵晓卉“炸”遍全场的淘汰感言时说的那样——“脱口秀门槛太低了”。脱口秀入门的确容易，但要做出一场反响热烈的表演却很难。

脱口秀演员遇到的挫败是直接而迅速的反馈：冷。

演员们在台上丢的搞笑包袱不响，预想的哄堂大笑没有出现。在全场寂静的那几秒，观众会感到无聊、尴尬。舞台灯光下的演员则会紧张甚至丧失信心，明显感受到气氛快速冷却。

颜占伟意识到，脱口秀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需要通过系统的学习来提高表演水平。只有等到演员有了一定经验以后，才有能力通过临场互动来热场。他就观看一些西方脱口秀表演的视频、学习指导脱口秀表演的书籍。

从第七场演出开始，颜占伟慢慢从观众的反应中找到认可。那种鼓掌叫好，让他感觉“特别爽”。

不只是天赋

李雪琴作为本次《脱口秀大会》的黑马，李诞称赞她“天赋异禀”。而李雪琴说，“天赋”帽子太大了，谁都有灵感迸发的时候。

《脱口秀大会》选手李雪琴

许多脱口秀演员都觉得自己有一定的天赋，踌躇满志地推开脱口秀的大门，但很快开始怀疑灵感的过早枯竭。

黑皮也摸不清天赋和灵感的调性。他承认，创作段子的确要看灵感，有时候拿着一个本子，坐在位子上一直写不出好东西，但在骑车或者坐公交车时，脑海里就不停地蹦出很多段子。

他以前还会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一堆关键词，但这个过程中可能会遗忘精彩的段子。现在，黑皮就在脑海里反复预演想到的段子，直到整个剧本完整了，再在纸上记录下来。

但脱口秀编剧、演员“牧师”一直认为，脱口秀创作跟所谓的灵感没有关系。

牧师从业已有七八年时间，从高中时，就开始创作喜剧剧本、表演脱口秀等。他还曾为一些热门脱口秀综艺节目撰写过剧本。

“喜剧有非常简单的逻辑。新人要成长，我会让他们先看10万个段子，在对喜剧有了基本的理解以后，再去看像《喜剧圣经》之类的书籍。”

牧师举了一个例子——“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长你脸上真是可惜了”——这是一个标准的双线结构，“眼睛好看”是正向的，“可惜”则是相反的情绪，当两者混合时，就会形成一个天然的笑点。

在牧师看来，双线结构搭得好不好，两者混合好不好，铺垫是否符合要求，能否做出双关、三关，这些才是创作出好的脱口秀段子的标准。脱口秀有着非常清晰的创作逻辑和评判标准，并非仅只以灵感蔽之。

牧师认为，评价脱口秀可以看内容文本、表演能力，以及两者的契合度。

按照喜剧的理论，能创作出好的结构；没有好的段子结构，也可以依靠强大的表演能力“炸”场；最后还要看两者的契合度，譬如上海演员来表演东北风格的段子，就不合适。

牧师最喜欢的脱口秀表演风格是像路易CK、乔治·卡林等人的表演。“路易CK讲段子没有痕迹，看不出结构，把段子观点揉到故事里面去，非常厉害。我认为只有表演到炉火纯青的级别才能做出这种脱口秀。”

美国著名脱口秀演员路易CK

脱口秀最好的时代？

年轻人爱看脱口秀，变化始于2017年。

那时，《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两档喜剧脱口秀节目的横空出世，占据网络综艺播放量前十的席位，开创了全新的网综品类。

相关喜剧受众调查报告显示，18至29岁的群体是喜剧受众的主体。从观众角度而言，脱口秀等年轻态喜剧最吸引人的特点是语言幽默。它与一般喜剧的区别在于，更贴近年轻人的生活状态。

另外，大部分年轻态喜剧受众的家庭月收入在1万元以上，收入可观，有一定的消费能力。

“观众的热情很高，”胡少鹏说。胡少鹏在3年前创办了火柴梗脱口秀俱乐部，他明显感受到脱口秀市场的升温。

9月23日，火柴梗脱口秀的票一放出来，几分钟就售罄了。晚了一步没抢到票的观众，就在400人的粉丝群里喊话，等其他人转票。

笑果文化打造的线上综艺，很大程度上，提升了普通消费者对于脱口秀的认知，许多人看完网综后，会主动搜索本地的线下脱口秀表演。

喜阅太原脱口秀主理人董海涛从2017年开始做线下脱口秀的策划。经过4年的发展，董海涛已在太原、晋中、大同、朔州4个城市组建脱口秀俱乐部。俱乐部从起初的高校社团模式，步入如今的商业化。

喜阅脱口秀在山西4地都组建了俱乐部

董海涛认为，目前脱口秀市场正处于非常快速的发展阶段。从自身规模而言，公司签约演员从2019年的6名发展到今年的20余名，希望到年底扩至30人；从消费市场而言，目前俱乐部一周举办四场演出，每个月16场的场次都能吸引到满座的观众。

太原俱乐部通常在小剧场等地表演，只能容纳五六十人。在与多个票务平台签约后，俱乐部将于可容纳200人的场地进行表演。

线下表演的氛围也变化明显。脱口秀演员雯雯回忆，最初观众听到笑点只会偷偷笑，不敢笑出声，也不敢鼓掌。“大家还没有观看脱口秀的习惯。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观众笑了就鼓掌，有时候接梗还接的特别快。感觉有质的飞跃。”

越来越多观众在线下看脱口秀

然而，对于行业这些的变化，牧师却没有太多的兴奋。在他看来，“挣钱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了。”

2017年，牧师为两档明星喜剧真人秀节目写稿，“那时是喜剧最挣钱的时候，当时一篇稿子的价位在30万元。到了去年，喜剧稿子只能给到1万元左右。喜剧编剧写稿能否赚到钱，完全取决于节目体量多少，而体量又取决于广告商有没有钱。收入降低，不是因为喜剧行业不行，而是所有的客户都没有钱了。”

不过，牧师也指出，高收入指的是作为编剧的收入，“演员就一直没高过”。

而在所有城市中，牧师称，上海脱口秀发展最好。

“卖票不错”的演员一周最多能演出6场，每场出场费在三五百元不等，一个月算下来也就在几千块钱左右。“所以我们会找大量其他的收入，比如去参加楼盘开业等商演活动。编剧也是一条路，写电影、情景剧。”

脱口秀的现实困境

把收入低写进段子，是一种自嘲，也是无法回避的现实困境。

大部分脱口秀演员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黑皮是富士康流水线上的一名员工，在这家世界500强企业的工作经历会出现在他的段子里；颜占伟原本是期货交易员，每天三点下班后他就利用空余时间做脱口秀；雯雯是事业单位里的一名科员，每次上台她都怀着既紧张又兴奋的、初恋般的心情。

“脱口秀演员们真的是非常不容易的一帮人，会被他们的情怀所打动。”董海涛说，演员们从2017年起没有演出费，坚持到现在，如今市场回温，俱乐部终于能给演员们发放费用，“基本上一场演出费用，到演员的手上200元左右。”

脱口秀实际收益不高，但许多脱口秀演员愿意坚持下去。黑皮表示，光靠脱口秀，肯定拿不到现在的收入，所以没有魄力全职做脱口秀。

脱口秀表演中的黑皮（受访者供图）

但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到剧场演出，偶尔能做一个专场。脱口秀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新人在涌入，有人在离开。胡少鹏告诉南风窗记者，演员不够用，是目前全国多数脱口秀俱乐部的现状。成熟的演员在几个大城市来回跑，新人没有足够的业务能力，中间存在着很大的断层。

胡少鹏说：“新人来的很多，但很多演了一两场觉得太难就走了，坚持下来的凤毛麟角。我们演员有三四十人，听着挺多，但能达到商演标准的，一双手数得过来。”

牧师认为，新人在短期内无法拿到收入，而实力提升又需要时间，因此流动性很大。大量新人甚至没有成熟的东西可以放到开放麦上，没有功课的积累达不到试炼段子的效果，反而挤占时间。

“在电视上看脱口秀的人，未必愿意花钱去剧场看。电视受众和线下观众也是两拨人。下一个喜剧黄金年代的到来也不是靠新人堆出来的。脱口秀行业说不上蓬勃发展，最多说，我们可以有多点机会去年会、去商演。”牧师说。

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剧照

董海涛观察到，当下国内脱口秀行业两极分化很明显，“要么就做得特别好，要么就很一般，只能影响所在城市。”他分析，背后因素是资本的推动。

2017年，单立人喜剧等获得融资，喜剧行业迎来一波发展契机。笑果文化也在两个月里获得两轮融资，其中，包括一轮亿元融资，由此壮大。现下脱口秀的出圈，离不开行业“顶流”笑果文化。

但笑果的发展也充满波折。

作为其公司最重要资产的艺人，频频出现问题，履陷争议。李诞在本季《脱口秀大会》的开场就自我调侃：2019年整个公司、行业意气风发，卖票一票难求，结果到了2020年波折不断，本不富裕的脱口秀行业雪上加霜，只能靠自己努力。

脱口秀公司各自挣扎。

董海涛的俱乐部4年来仅维持收支平衡。他规划着，要迈上更高的阶梯，还需要争取到更多企业的投资，留住演员、保障基本收入，也要通过校企合作等方式培养、吸引更多人才。

“我们是成长的团队，没有笑果知名度那么高。但我们也在为行业的发展贡献绵薄之力。”董海涛说：“自己喜欢、开心，做脱口秀的初衷也就是和这帮热爱的演员在一块。”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徐观

编辑 | 何子维

排版 | S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