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叉戟》：“老刑侦”的经验

来源：方圆公众号fangyuanmagazine

最近，刑侦题材电视剧《三叉戟》热播，豆瓣评分8.4，很多法律人也加入追剧大军中。

刑侦剧以破案、寻找真相为主线，自带悬念，素来受观众喜欢。《三叉戟》故事构思巧妙，环环相扣，情节跌宕起伏，涵盖缉毒、洗钱、非吸、扫黄、线人、性侵等，内容可谓丰富。陈建斌、董勇、郝平等实力演员演绎的三位主人公个性鲜明，彼此小冲突不断，时不时碰撞的火花让人忍俊不禁。

打开的神秘之门

《三叉戟》吸引观众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打开了一扇神秘之门，让人们得以窥视侦查人员探案的过程和内幕。比如，刑警化装侦查进赌场参与赌博寻找线索，老刑警利用线人打探消息，指挥台通过单向透视玻璃对审讯室内的审讯进行指挥和配合。现实中，这些侦查手段和方法对外保密，外人不得而知。

我国刑事侦查遵循秘行原则，侦查活动呈保密、封闭状态。侦查之神秘，就源于此，有人将刑事侦查比喻为“太空中的黑洞”，民众无法走进去一探究竟。

侦查终结后，侦查人员收集的证据及材料汇集成案卷，移送到审查起诉阶段。此时，辩护律师、审查起诉的检察官可以通过阅卷了解案件情况。在案卷中，可以看到《讯问笔录》《询问笔录》《辨认笔录》等笔录，可以看到有嫌疑人归案情况的《抓获经过》《到案经过》 ，可以看到《现场勘查笔录》《扣押清单》以及说明侦查状况的《办案说明》等。

但是，这些笔录和书面材料制作过程如何？《三叉戟》就像饭店开放后厨，请大家透过玻璃观看饭菜烹制过程，观者不禁“恍然大悟”，生出“原来如此”“竟然如此”之感慨。

剧中，几亿赃款现金被查获，银行工作人员在现场一字排开，数台点钞机同时工作，很是震撼，这些震撼反映在案卷中，可能只是一份《扣押物品清单》。崔铁军等人抓获嫌疑人皮铮一波三折，煞费苦心，在案卷中可能只是一份几百字的《抓获经过》。潘江海为鼓励嫌疑人揭发同案立功磨破嘴皮，案卷中可能只是一份关于立功的《情况说明》。警方追查嫌疑人，徐国柱启动线人关系开启“民间通缉”，这种多人参与、沙里淘金的搜索，在案卷中可能只是一句话——“经群众举报”。

审讯中的秘密

这部剧数次展示预审人员审讯的详细过程，潘江海每每大显身手，用策略攻破犯罪嫌疑人心理防线，让其开口供述，展示了高超的审讯智慧。

场景一：嫌疑人不配合，审讯受阻，配合人员走进审讯室送来一保温桶，潘江海拿给嫌疑人，里面装的是饺子。潘江海称是嫌疑人老母亲包制的饺子，并为其打开手铐。嫌疑人吃着饺子，百感交集，开始供述。

场景二：嫌疑人不配合，审讯受阻，配合人员进来和潘江海私语，然后商定次日广州出差事宜，嫌疑人误以为广州同伙被捕，便开始供述。

场景三：嫌疑人不配合，审讯受阻，配合人员进来交给潘江海一个文件夹，潘江海打开文件夹，里面是白纸。潘江海谎称是刚收集到的新证据，嫌疑人开始供述。

学法律的观众看到这些场景，一方面佩服潘江海的足智多谋，也生出一系列问题：明明是潘江海让自己太太包的饺子，他却谎称是嫌疑人老母亲包的，这不是在使诈术吗？警察审讯时能不能使用欺骗手段？侦查欺骗和侦查谋略之间有没有界限？这种手段获取的供述是否属于刑诉法规定的“严禁刑讯逼供和以威胁、引诱、欺骗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证据”？

其实，对于这个课题，理论界和实务界早有研究，而且研究比较全面。研究者对审讯谋略基本持肯定态度，认为恰当运用审讯谋略，能让犯罪嫌疑人主动供述，提高审讯效率，对揭露和证实犯罪、保护无辜者有着重要作用。有人把审讯比喻为“智斗艺术”，将实践中五花八门的审讯谋略分为威慑型、诱导型、欺骗型。还有人提出审讯前要认真做功课，熟悉材料、分析案情、掌握证据，研究嫌疑人心理和特点，制订审讯计划。

这些观点和《三叉戟》中的做法相吻合，比如，潘江海的师傅曾告诫他，要提前了解嫌疑人全部情况和习惯，甚至要知道他习惯用哪个手指头挖鼻孔。但是，关于审讯谋略的研究中，并没有归纳出一个判断标准，即为审讯谋略确定一个清晰的边界。

谋略本身具有诡诈性，审讯谋略尤其“欺骗型谋略”突出表现就是骗，这难免会产生道德争议。谋略和欺骗、诱骗之间没有界定一个严格分水岭，这就造成谋略获得的口供和欺骗获得的口供难以区分，容易产生法律之争。法庭审理阶段，控辩双方经常围绕嫌疑人供述是否“以欺骗手段收集”、是否具有合法性而展开辩论。

区分审讯谋略与审讯欺骗，在美国也是个难题。尽管美国犯罪嫌疑人享有沉默权，但是他们更多时候是选择供述而自愿放弃沉默权。警察担负着通过审讯获知案件线索、收集证据的任务，嫌疑人的供述对美国警察同样重要。近年来，美国联邦调查局倡导“软审讯法”（soft interrogation method or technique），推广“莱德审讯技术”和“九步审讯法”。其中，九步审讯法中就含有欺骗成分。

这种通过含有欺骗成分获取的供述是否具有可采性，则由法官进行判断。美国联邦和各州法院通过非法证据排除规则严格限制警察执法，以自愿性检测标准来判断犯罪嫌疑人供述的可采性。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在1969年弗雷泽诉卡普一案中含蓄认可了包含哄骗因素在内的审讯方法。一般情况下，法院在采信此类供述时要参考两个标准：一是这种欺骗不得使法庭和社会受到良心的冲击，二是这种欺骗不会导致虚假供述。

如果参照美国法院的判断标准，我们发现《三叉戟》中潘江海使用的审讯方法还是能够让人接受的。

“老刑侦”的经验

与其他侦查题材的影视剧不同，《三叉戟》的三位主人公不是身手矫健、英俊潇洒的帅哥警官，而是三位即将退休的老同志，借剧中一句台词“老三位年龄加起来一百五十多岁”。在年轻充满活力的刑警队伍中，他们显得很扎眼。

号称“三叉戟”的他们，也有过历史辉煌，他们曾经屡立奇功，侦破多起大案要案，有的案件在警察院校被作为教学案例。好汉不提当年勇，随着年龄增长，体力精力衰减，他们逐渐退居二线，安心做后勤工作，并开始盘算退休后生活。如果不是亲密战友老夏突然牺牲，他们或许会按部就班地结束职业生涯，脱下警服，离开公安队伍。是职责和使命以及对战友的深厚情谊，让三位老同志再次组团，重回一线，和年轻同事携手一起追查犯罪。

老同志和年轻同志合作共事，基于知识、思想、观念、习惯、作风等方面的差异，摩擦不可避免，甚至还会彼此看不惯。这很正常，代沟不仅存在于家庭代际中，在职场中同样存在。解决之道，无外乎包容、磨合、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剧中，在一次深夜行动中，年轻的小吕提前设置好电脑，让徐国柱、崔铁军在现场外车内关注电脑中的实时监控画面，有情况立刻通知潜入嫌疑人办公室查获证据的小吕。但是，徐国柱、崔铁军不熟悉电脑操作，把画面搞丢了。恰好此时，嫌疑人返回办公室，小吕被置于险境。

这次行动反映，徐国柱与崔铁军的知识没有紧随时代同步更新，节奏落后年轻人。但是，老同志的优势是长期工作中积累的实战经验，缺少实战历练的年轻同志往往不具备。

剧中，崔铁军首次出师，竟然把嫌疑人跟丢了，被同事嘲笑。他要雪耻，用一支笔一根线在地图上锁定侦查区域，然后用最笨的办法把线索又追回来，让同事们佩服不已。技侦同事截获了嫌疑人手机通话，内容是贩毒分子之间的黑话。潘江海像同声传译一般，直接破译，准确无误。徐国柱蹲守时，批评执行队长的布控方案并提出新招，果然，新方案恰好封住嫌疑人逃离路径，人赃并获。这就是老同志多年积累的经验在发挥作用。

法律人都熟悉霍姆斯大法官的一句名言：“法律的生命不是逻辑，而是经验。”侦查工作是探寻真相的过程，侦查办案经验非常重要。一个人积攒经验达到一定程度，会形成敏锐的判断力，这就是“直觉”。获得经验的途径有两种，一是在实践中摸爬滚打直接获取；二是学习他人经验。相比而言，第二种方法快捷、高效，代价也最小，只有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爬得更高。

我们通过《三叉戟》，看到公安队伍中优良的传帮带传统，看到老同志的无私奉献，看到年轻同志的虚心学习。这就是传承。

无处不在的高科技

一次抓捕中，徐国柱拼尽全力以最快速度狂奔追赶嫌疑人。此时，一位同事拿出一个新式武器，对着远处“开了一枪”，射出的子弹接触到嫌疑人立刻变成一张网将其捆住，嫌疑人束手就擒。徐国柱惊诧不已。崔铁军只身探入嫌疑人毒品交易现场，附近隐藏的后援团队借助崔铁军身上的纽扣摄像头和微型耳麦，为他提供外围支持和安全保障。当小吕和技侦人员将嫌疑人的无人机同步画面接入电脑进行监控，崔铁军再次感慨这“厉害的高科技玩意儿”。

有了人类社会，就有了犯罪。寻找案件真相，这是人类从未间断的任务。远古时代，人们试图借助神灵启示，通过诅誓、水审、火审等方式来寻找真相。随着人类理性的发展，这种神明裁判法受到动摇，人们凭借人类认识自然和社会的经验来寻找真相。近现代，科技之光给了人们力量，科技让人们有了千里眼和顺风耳，可以通过信息储存技术回溯历史。

技术发展让犯罪迭代升级，传统犯罪借助网络、通信技术变得更隐蔽，社会危险性更大。发现犯罪线索、收集证据、证明犯罪、指控犯罪的难度也随之增大。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公安、司法机关借助科技给侦查人员赋能，提升侦查效率和准确性。现实生活中，刑案尤其是命案发生后，除了刑侦人员外，还有技侦、网侦人员一同参与侦查，形成合力，侦破案件。而且，技术和网络专家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成熟的科学技术，被广泛应用到实践中，例如，最常见的抓捕嫌疑人，除了采用传统的广撒网人盯人、蹲坑死守战术，更多时候借助网络定位、人脸识别、电子跟踪，进行精准抓捕。

《三叉戟》中有一个情节，崔铁军四人顺藤摸瓜，发现一个别墅密室内藏满人民币现金。崔铁军迅速让大家打开执法记录仪，并用各自手机同时录像，特别要求画面要有其他所有同志。崔铁军的决定着实英明，既留存第一手证据，还证明取证行为的合法性，同时还能自证清白，保护自身。手机录像功能关键时刻被运用到取证中。

剧中还有一个片段很精彩，崔铁军在看守所设局考验小吕，当小吕押解嫌疑人时被强塞一沓现金，小吕迅速把嫌疑人拽到主路通道上，举着现金对着监控摄像头大声报告情况。小吕的品质和职业操守通过考核，他机智果断通过监控做出的回应，让崔铁军颇为赞叹。

科技之光，让刑事侦查如虎添翼。现代化办案工具和武器，就是十八般兵器，助力侦查人员打赢和犯罪之间的战争。

除此之外，《三叉戟》还凸显一个同类题材共同存在的问题，即刑侦剧暴露了侦查技术、手段和措施，诸如号码破解、黑话、线人、语音识别、大数据追踪技术等。这让人担心，暴露太多侦查秘密，会不会导致日后侦查工作难度增大？甚至成为潜在犯罪分子研究反侦查技能的教材？巧的是，剧情验证了观众的担心：当公安机关表彰崔铁军等人时，媒体进行公开报道，刑警个人形象曝光，此时躲在暗处的犯罪分子洞察着警方并开始着手报复。

刑侦剧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同时也暴露了秘密，这两者如何平衡，真是个问题。